此心安处是吾乡
我不恋家。
自幼起,打心底里承认,我难以描摹清楚故乡于我心中的形象。关于家与故乡,我最初的认识来自于书本。依我的阅读经历,那些于作家笔下鲜活起来的红砖绿瓦、亭台楼阁,或是草长莺飞、麦浪滚滚,都离我不下十万八千里的距离。
不知是否为错觉罢——我所理解的故乡总是和现代文明扯不上什么关系,甭管它是弄堂簋街也好,小桥流水也罢。总之,它定不会是灯红酒绿与纸醉金迷。然而不幸得很,我生于城市,长于城市,周遭没有想象中的野性奔放,抑或是散漫慵懒。这里不适合供你肆意生长,耍野性子;也诚然不是个打哈欠、伸懒腰的好地方。城市里,有的只是日复一日的红灯停,绿灯行;一堆堆拔地而起的钢筋水泥,以及一个个面色漠然却无一例外反射着白光的面孔。
那时的我一直很固执地咬定故乡所对应的必是一处风景。这也便不难理解,为什么走在城市的大街小巷中时,我的脸上总是一副茫然与失意的神情。因为那不是我所中意的风景。我于是向往别处,甚至一度将我从未踏足过的宝岛台湾视作我的故乡。我以为,我想象,那会是怎样的一处风景——“走在乡间的小路上,暮归的老牛是我同伴”;有老头子在弯曲回环的小巷中吆喝“酒干倘卖无?”还有那“外婆的澎湖湾”……直到后来,我听到罗大佑唱的《鹿港小镇》:“台北不是我的家,我的家乡没有霓虹灯”,并且我还特地接待了一名台湾的同学,向他问询台湾的的现状,最终才不得不向“现代化”这个玩意儿认输。
长大些,对“现代化”的抵触情绪便远不及以前那般强烈,因为我开始意识到:人、地、事、物、情,才是对故乡最完整的概括。
记得初中读到余光中的《乡愁》时,仿佛听到作品中母亲对他的呼唤和他无奈的悲慨,看到无数在两岸隔海眺望与徘徊的身影。我为之动容啊!可我清楚地知道,那只是因为震撼,而非共鸣。每每想起外婆总挂在嘴边的那一句话“造孽呀,我的娃是没根的娃……”,我垂下眼眸,竟流不出一滴泪来。
那时身边的同学大多来自小县城。他们离开自己牙牙学语的地方,总免不得想家。于是,在某些月光如水的夜晚里,传来的低声啜泣,正好契合那小学便滚瓜烂熟的诗句——“举头望明月,低头思故乡”。我好生羡慕。也许往后的岁月里我也会有那样失眠的夜晚,可我的“乡愁”竟无处安放呵!那是一种怎样的悲哀啊,可我竟流不出一滴泪来。
而今,随着我认识的人越来越多,我眼中的世界也便愈发的宽广起来,而我眼底的那抹暗影也逐渐淡了它的色彩。或许是我惊讶地发现,“没有故乡”的人竟不只我一个罢;或许,更可能的是因为——在一个极其寻常的午后,我翻看杂志,无意间了解到一种产于非洲的植物,名为“不死鸟”,其实,它有一个更为人所熟知的名字——“落地生根”。我突然明白,我们不是那飘泊的浮萍,亦不是那生于斯、眠于斯的乔木,我们落地生根。
至此,我才了悟到,原来自己并非没有根,也不是全无情怀,而是我早已将那故乡融入进血液里去了。我心怀故乡游走于异国他乡,却不至于担心它有一天会丢失。因为它的韵律是独一无二的,在特定的时候以独有的节奏冲击着胸膛;因为它的色彩是独一无二的,以时而澄明时而朦胧的底色铺陈我眼前的风景。我在北京四合院的朱漆里寻到幼时母亲那件被我紧拽着的红色睡衣里藏匿着的安心;在海南三亚咸腥的海风里感知到睡前故事中某某船长独挡风雨的勇气;在重庆火锅中涌出的腾腾热气里想到同家人一起烤电炉看春晚的温馨;甚至,当我置身异国,也能在那些凹眼窝,鹰钩鼻的面孔中瞥见有如亲朋旧交中的笑意。
如此说来,哪里都可以成为我的家,我的故乡。可它仍特殊得很——它是专属于我的故乡,我甚至吝啬于将其分享。它是我的心之所安,心之所属,心之所向。
随遇而安,四海为家吧——这便是我交付给那颠沛流离的岁月的答复。不管被命运的洪流冲到哪一隅海角,哪一处天涯,我都愿自己如苏东坡笔下那位明净的女子一般,轻轻道一声:“此心安处是吾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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