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雀年代
一
暗沉沉的天宇衬灰了黄黄绿绿的密林,在南方这种潮湿城市里,夏秋交际的雨或滂沱或淅沥地洗刷万物,汇集于肮脏的街道,冲进排水系统,最后同珠江一起汇入南海。
雨悄悄地下着,发出淡淡的声响。远处的山林透着浓密的深绿,间以疏落的苍黄。潮湿的砖瓦散发古老陈旧的发霉味儿。竟然会在这样霉气熏天的雨天,陈华闭着眼睛想。
二
吊丧的人陆续赶来,“陆续”这么说好像有很多人,其实不过是屈指可数几个和自家一样的穷亲戚,从里到外散发着骨子里的市井味——从远处就可以察觉到,斤斤计较,庸俗,一无所知,闲言碎语——极不情愿又无可奈何地赶来。
陈华睁开眼,掉转头面对老屋来避免看到那些人。唢呐声之类在好像很远的地方隔着雨幕响起来,阴雨天给在场的所有人的白色孝服——一顶临时裁剪的披在头上的涤纶帽子——蒙上一层暗色。几小时前,他们乘着灰扑扑、沉闷闷的火车来到这里,只为迎接奶奶去世的噩耗。陈华觉得奶奶根本不该在这样发霉的天气里离开,孤独愁闷地走掉了,带不走什么,也不想带走什么。
他想起来小时候他同奶奶生活在这老屋的几年,那确乎都是孔雀一样斑斓的好日子。有时奶奶精神很好地带他步行很远,从东区到北街去买给他坐的小竹椅,一路负载满满地回来。正午的太阳亮堂堂地照着,沿路景物好像都没有投影,亮晃晃地扎眼。奶奶和他提了满手的东西,走很长很长的路回家,他拖着小竹椅问奶奶中午吃什么,末了还捎一包糖。用红色塑胶纸包装的那种,便宜,却很满足。
天色暗下去了,白日里黄绿的森林变得黑黝黝的,嘈杂声有增无减。雨已经停了,但浸湿的水泥地仍泛着一股潮湿的味道。
他们已经开始对着奶奶放大的遗像守灵了。棺木停在后堂,那一张黑白照摆在正厅桌上,两条白蜡烛耸在两旁,微弱的焰闪动着,不时滚落下烛油。长子长孙列阵着,陈华站在三伯后面,敲敲打打又开始了,闹声低沉迷蒙,发红的灯泡悬在头顶。
陈华上一次来看奶奶,她还未显出将行就木的样子,只多了几分老态,佝偻在楼梯旁用手指把长豆角掐成一段一段,问着陈华的近况。
灰头土脸,狼狈丛生,陈华想,开口却变成了挺好的,不抽烟,大风天再不感冒,只是不再画画。
为什么?你小时候那些画我全留着,还记得?当年学画画那么不容易,做什么现在不画画了?
只是找些别的事情干,日子也会更好过。陈华低头拿起一根豆角,猜想此时奶奶的眼神。不用看他也知道,那蒙翳的眼里好像有一座荒山就要焚没。奶奶拍陈华的头,像他还是个学生的时候。他很难过,当一个小职员,活在灰白的现实,日复一日地苦工,以致梦里一遍一遍地回到中学时代。中学时代,那段日子好像一条充盈的溪水,顾自欢欣地流淌,绝不以为梦想和现实有什么区别,是孔雀样的缤纷。然而他现在的日子好像齐整地码在格子里的中药,被局促地束缚着,带着灰色的调子并发出愁闷苦味。当一个职员了此余生,对他像捱一场乏味的饭局。
陈华羡慕奶奶这样安然地离开这个世界,甚至想和她一同离开了。不记得是谁贴切的形容过,已经不想活了,但又不敢死。
三
回忆是一种要命的勾连。
陈华想起从前画画的日子,有时候太阳晒在脚背上,像一只黄猫温暖地伏在脚上,那时候他是能做梦的,是北岛一样“关于文学,关于爱情,关于穿越世界的旅行”的梦。
靠做梦活不下去,人要面包要口粮,而最现实的,就是二伯能为他安排的银行职员的位置。毕竟也是家人——除了奶奶外——都希望的,安稳,富足,平淡,俗世的生活不就这样了?
陈华觉得自己就像初中读过的那本小说,毛姆的《月亮与六便士》里的史崔兰。他是把史崔兰的一生倒着过了一遍。每天一身疲倦地到家,倒在床上回想乏味空虚的一天,只在床旁边书架上摆的布歇高更门采尔弗拉格纳尔,尼采博尔赫斯卡尔维诺陀思妥耶夫斯基,彰显出他往日的妄想;而门口从他随手一丢的公文包中散落的贷款业务分析、周月顾客评价,又宣告着他往日一切雄心和梦想的失败。
四
月亮躲在暗云后翻滚,几朵云形状丑的像打湿后攥成一团的纸巾,被谁胡乱丢弃在天上。
一天忙忙碌碌又无所事事的吊丧结束,陈华睡在老屋里小时候睡的床上,仍旧被持续不断的嘈杂人声包围着,他感觉自己就像睡在火车上。他感到奶奶陪伴着他,他触到奶奶就坐在他脚旁,还掖好他的被窝,说:“阿华,你可要向前走啊。”他好像能看见奶奶沉着苍凉的眼神,“走你想走的路,莫要干后悔的事啊。”奶奶这么说。
就像小时候他不顾反对独自去潮汕学美术,高中三年待在陌生的城市,寄住在舅舅家里,听到太多反对劝阻斥责,只有奶奶支持他。“阿华,走你想走的路啊,莫要放弃啊。”那时候每晚走出人流如潮的地铁站口,都闻到别人家飘来的饭菜香。穿堂的冷风刮在洗调色盘而冻红的手上,南方的城市不会下雪,只有干硬的冷风,别人家暖黄的灯光诱人靠近。但陈华都是搓了搓手插进裤袋地直走,一个人跋涉纵然会黑暗无边,但奶奶仍让他内心充满力量。
陈华闭着眼翻了个身,仍觉得奶奶坐在他身旁。像是躺在列车上的感觉又回来了,火车轰轰烈烈地向前行驶,把那湫隘破败灰暗的老屋,那些灰蒙蒙的山林,那些庸俗的人物和灰暗的布景,都丢在后面了。
陈华该向前走了,添酒回灯,买舟东下,去追求梦想,去过有火焰燃烧的生活,再返孔雀时代。向前走,向前走。
奶奶伴着,陈华静下心入睡,意识尾部的灯火随着他躺在的列车渐渐离去,徐徐增速,慢慢变小,最后沿着轨道消失在深夜里,只剩下水滑落在水洼的细微轻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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