哦,麦子_1500字
画架确是立着的了,我却一时不知从哪里下笔。
我画一位美人呢,通常选择先画她的身形或面颊;画一座古楼呢,是从它的门廊或砖墙入笔的。
可我面前是一大片的麦子,一大片亮得晃你眼,又几欲亮到你心里去的麦子。
我临过那么多画本、雕像,试过不少街道写生,繁华的高楼闹市尚可画得,何况是简单的麦子?我原这样想。
它们看着是一样的,又分明各怀着一份心情站立着,只待一阵风来,便瞅准了机会嬉笑推搡起来,倾过来,倒过去,叫着嚷着:“瞧我呀!瞧我呀!”
此刻我杵在这麦田里,很有几分格格不入。
在画纸上来去几笔后,我终于打算先将麦田的轮廓勾出来。
几只小雀飞过来,略在麦梢上顿一顿又飞走了,想来也是怕被这金澄澄的梦困得太深,待会儿难以脱身吧。
等到给画上颜色的时候,自然用的是黄色或金色了。那么,麦子们小时候呢,它们那时的碧,也同今日的金色一般毫无忌惮吗?
读乐府的时候,我总爱替那些女子臆想填补上各式背景。譬如那位罗敷,我是将她安在麦田边的。麦苗青青,同那美人一般,是活泼泼,脆生生的,怎不让人“来归相怨怒”呢?若是你问我,为何不将她想象在金灿灿的麦田中,我可得大大嘲笑你一番了。等麦子熟了,金黄金黄一大片,人们怕只会沉浸于麦田中,哪有人会为区区女子“脱帽着帩头”呢?
画板上已是黄亮亮一片,初一看,说是一地阳光,也过得去。
麦田小路远处有人影晃动,是位老者,笑吟吟朝我走来。
老伯一看便是庄稼人,他同麦田在一块儿是自然舒坦的。他属于这里。
“闺女,画画儿呢?”我笑着点头。“画画儿好啊,叫大伙儿都瞧瞧,今年的麦子势头可好着呢。”
他说着看向田里,那些麦子都是认得他的,已然收了刚才的嚣张劲儿,肃静起来,等待着辛苦了一季后主人的检阅。
风吹过来,麦子齐齐向前倾去,像是将要匍匐下来的,虔诚的教徒,在朝拜他们的土地,还有面前这位老伯。
我的画上细处略有几分神似了,只是那些穗子毛刺刺、直耿耿的生命气息,却是如何也摹不出。毕竟,那是土地上的麦子啊。
老伯伸出手,轻抚直挺挺的麦芒,麦子在他手下乖巧得像群孩子。我放下画笔,也试了试,却被刺得叫出声来。老伯倒是笑了:“闺女,你的手太嫩了,不习惯的。”
是啊,我的双手,没有替麦子耘过一方土,没有捏着麦秆嚼过它的味道,更没有枕在麦垛上小憩一阵过。麦子们是不会认我的。
远处农舍周围一条条一带带的,也是一样的金色,老伯循着我的目光,“嘿嘿”笑起来,“嗨,那是我家老婆子闲不住,说是能种上就种上吧。”他的神色黯下去。“田本来就少了,荒了多可惜。”
略远些的地方,打桩机不住地响着,尘埃和嘈杂模糊不清,那些城市的爪牙,惊扰了麦子们均匀的呼吸,也惊扰了我画板上流动的,金色的梦。
“没事儿,麦子能种多少就多少,只要看着他们,我这心里头就舒坦。”他侧头瞧见了我画板上的金黄一片,笑了。又回过头去,对着麦田,应者麦子的呼吸,一同静默着。
好事的风将麦子的味道散得到处都是,他们似乎热烘烘地想往我这儿拱。我站在垄上,对他们的热情几乎招架不住。
莫非,他们在等着我,等我真正和他们相认?
麦子呀,我怎么明白得这样迟?
尽力吸一口气,麦子特有的毛茸茸,暖乎乎的气息毫无商量地闯进我体内,拉扯着,牵引着,惊动了体内在纷乱中迷失,沉睡许久的那根经脉。
哪一个生命不是生长在土地上,根植在麦垄中的呢?麦子养育着我们,一次次作为吃食潜入我们的身体,以粉末,糊粒的仓促形式,急切打探着我们体内通往灵魂的每一条田垄。麦子尽力将我们叫醒,从走丢的城市领回。
“天不早了,老婆子还在家等着我哩。”老伯向远处踱去,渐没入麦田中!成了万千麦子中的一株。他原就是植在这土地上的啊!
归去来兮,荠麦将熟,胡不归?
余霞散成绮,画板上金穗一片,光彩延到天上,近处的芒刺几乎可辨,他们已被我的画笔驯养,不那么刺人了。画上两个深色的人影,映在黄色,金色的笔墨中。我没有告诉老伯,我将他和我都搬上了画板。
现在,就算世界上其他地方的麦子长得再好,眼前的麦子,才是属于我的。
哦不,应该说,麦子,我是属于你们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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