梨花谢了,太匆匆
(一)
亭亭的梨花在纤桥旁摇曳,蓬蓬勃勃。
三月温润的春光,奢华地倾泻进这个散发着沉沉死气的房间。桌上布满了厚重的灰尘,像是西式糕点上的香粉。墙角网着一直肥嫩的蜘蛛,精心编制的陷阱。一条条若有若无的银丝,有规则的相连,紧紧的排布,深怕猎物会从自己的毒牙下逃脱。地面上有几个腹部朝天的蟑螂,棕褐色的触须垂落到地面上,干枯无枝的肉体静待蚂蚁大军的到来。铁质的木板床上,静躺着一个皮黄肉枯的病人。杂乱的头发拼了命地缠绕。墙角堆砌着大大小小的礼品,被满脑利欲熏心的商家倾尽脑汁地包装。如今,也只是冷冷落落地带着小小的角落里,被厚重的灰尘一点点覆盖,最后淹没。
我坐在铁床前,“我来看您了,姑婆。”我轻声地说道。
她一点点睁开爬满皱纹的眼皮,露出深嵌在眼眶里无神的眼睛。她缓缓地泛开一个笑脸,蜡黄色的表皮上没有一点春意。她从被子里挪出一只枯槁的手,僵硬地搭在我的手上,轻抚。手背上一条条骨头顶起极薄的皮肤,像山的脊背,呈现深浅不一的阴影。她转过头,看着天花板,轻声嘀咕:“我的亲孙子,至今连一眼也没来看过我。”近似哽咽的声音,在不大的房间里低声回荡。
我静静地注视着眼前这个患肝癌晚期的病人,眼角滑出一颗滚烫的泪珠,顺着深深的皱纹流淌入被单中。
癌症。让我想起了上初中时,科学老师说,癌症是癌细胞不断地分裂,消耗人体内的养料,消耗完了,人也没了。
自从姑母生病后,姑公就独自一人照料她。
走出姑婆家,母亲对我说:“姑婆的儿媳还想要你姑公去广州。”
“去广州,做什么?”我惊讶地抬头望着母亲。
“还不是帮她儿子开店。”母亲说,“唉,医生说她只有两个星期了。”
当然姑公拒绝了。若姑公离开,我无法料想到可怜的姑婆要如何度过最后的日子。
回到家,坐在饭桌前,嚼着白米饭。父亲突然苦笑:“你相不相信,等姑婆死后,会搞得很热闹。”
我点了点头,咽下一口冰冷的饭,通过喉管,钻入胃中。在象城这个地方,死前冷清,死后大操大办大有人在。这种情况,在不知不觉中竟成了风俗习惯,成了一种炫耀的方式。
(二)
癌细胞终于攫取完姑婆最后一口可怜的元气,催促着已在半道上赶来的死神。
两个星期后,寝室里电话声作响。
“喂,妈,有什么事?”我有些怯怯地问。
“姑婆走了。”母亲低声说道。
“哦。”我挂了电话,心竟像一潭发臭了的死水,拂不起一丝涟漪。
毕竟,这已成了意料中的事了。医生的预言,划定了每一个将死的病人的终点线,总是那么准。那一晚的睡眠宛如粳米粉的线条,没有粘性,拉不长。在朦胧的睡意中,想起了姑婆家门前那棵盛开的梨树,纯白的片片花瓣,紧紧地相簇在一起,不肯分离。远处望去,象城昨日似下了场白雪,包裹了这棵刚复苏的树。
趁着周末,我去了姑婆家,准确地说,应该是去姑公家。姑公家门前不远处多了块用红纸黏贴的板立在路中央,上面熟络地写着几个字,“前方有喜事,请绕道而行”。我冷冷地瞥了“喜事”那两个字。至今,还未明白,象城为什么会有红白喜事之说。在木板旁的梨花凋谢了许多。圆润的花瓣带着晶莹的露水落入地面,依附其上,像染料染白了周边的路面。像是为一场蓄势已久的葬礼准备的。
姑公家原本空旷的院子上,搭起了一顶放着皮臭味的绿棚。橘红色的铁架褪下艳丽的漆皮,露出斑驳的锈迹。棚的两边依次按顺序地排列着花圈,上面挂着两条白色的宣纸,总会出现在人称面前加个孝子。也许,在象城,在老人生前没有太多的问候,最后送顶花圈便是孝。
院子里还摆了几张桌子,上面铺着红色的塑料袋。用几道菜压住,被擦得白净的瓷盘,很是漂亮。院里的角落放置着一台饮水机,旁边搁着长长的白底黑字的人情板,散发着墨水和浆糊相融合的气味。
我去了楼上姑婆的房间,原本不大的房间已被清空,现在格外冷清。那张铁制的木板床以及各式各样的礼品一并消失得无影无踪,包括那蜘蛛和蟑螂。衣橱里,少的可怜的衣服估计已在被送去焚烧的路上。只有一个四四方方的冰冷的放映机,不断的呢喃“阿弥陀佛保佑你”。清冷的灯芯在淡黄色的煤油中,发出忽上忽下的烟火,“噼里啪啦”地作响。
下了楼,棚里充斥着一股焦味。几个男人嘴里叼着烟,眼睛被烟雾缭绕得不时眯起眼睛。手里不停的翻炒着绿色牌面的麻将。“哗啦啦”的碰撞声在这灵堂里分外明显。他们玩得悠然自在,理所当然地觉得热闹便是更好。灵堂前,姑婆的照片赫然在目。一张紧绷的脸没有一点想笑的意思。如今她早已躺在这被鲜花簇拥的冰床里,沉睡去了。静看眼前的场景,听惯了每日必定会上演歇斯底里的闹剧。
厅堂前,有一个与我年龄相仿的男孩子,坐在板凳上,前面是一口大铁锅。他一张张慢慢地烧着黄色的纸钱,上面印着一个个铜板的模样儿。带着火星的灰烬被风吹起,四处飘散,飞飞扬扬。象城的人不希望这样。因为他们认为,吹散了的纸钱,到了阴间,就会变成不值钱的硬币了。
听母亲说,这个男孩子是姑婆养大的。因为父母经商,没人照料,只好寄托在姑婆家,一托就是七八年,前些年才领走。现在,连他也来看姑婆了。棚里让我感觉到丝丝的暖意。
晚上,绿棚外面很是热闹,是歌舞团制造的。底下围了密密麻麻的男人。台上的主持人用极不标准的普通话带动着气氛。在暴动的音乐声中。请出一位位穿着单薄衣服的女人,卖弄身姿。台下顿时一阵起哄。站在后面的人不时踮起脚尖,伸长脖子,一饱眼福。我不由得狠狠地啐上一口:“真恶心!”便独自回到里头。
(三)
几天后,姑婆出殡了,我没有去送,选择留在学校里上课。听母亲说,那天场面很壮观,锣鼓喧天,气势恢宏。因为请了乐队,腰鼓队,秧歌队和大鼓队一起来送行。鞭炮礼花震耳欲聋,烟雾弥漫,响彻整个象城。让原本安静的象城热闹了好久,好久。就如父亲预言的那样,很是热闹。
出殡后的第二天,我去吃了应坟酒。绿棚已被拆去,院子亮堂了很多,门上挂上了红色的布料,两边用红绳系着两个黄澄澄的橘子。我不知道它要挂多久,但我能预想到那对橘子将会慢慢地萎焉,外面布满青灰色的霉菌,最后彻彻底底地腐烂。门前放了两株风水树,浸在装着水的红桶里。
吃完应坟酒,在姑公家门口,我又看到了那棵梨花树,它依旧地站在那里,只是它的花瓣完完全全地凋谢光了,一并献给了路面。可地上红色的鞭炮纸和黄金土将它玷污得一塌糊涂。
“林花谢了春红,太匆匆。”多情的诗人嗟叹春光易逝,花期短暂。
如今,我也要多情地惆怅一番,梨花谢了,太匆匆,太匆匆……
伫立在婆娑起舞的梨花树前,在心中,留下一份祈愿,愿待明年梨花盛开的季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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